婢子進來幫我梳洗,我身上添了不少的傷。
再小心上藥,我仍覺得疼。
溫熱眼淚啪嗒一下掉在我手上,燙進了心里,方覺自己還活著。
林十娘來了,她告訴我,申小侯爺又包了我一年,我不必掛牌了。
可是,這種日子要活到何時?
十年了。
沈家的男丁在流放路上就死折了一半。
我的嫡母害怕流放路上受辱,逼著幾個姐妹在牢獄中懸梁自盡。
臨了,親手扼殺了親骨肉的嫡母,面對我小娘將頭磕得淌了血,才沒逼我上吊。
「鄒小娘,死是解脫,茍活于世才是難。你……真不是個好娘。」
小娘只是哭求,讓我活吧,放我有條生路。
嫡母悵然一笑,慷慨赴死。
小娘與我面對著滿囚房內齊齊吊著的尸體,一時間抱頭痛哭,皆是說不出話來。
可到了第二日。
前一刻,嫡母和幾個姐妹的尸體被拖了出去。
下一瞬,我的小娘就被幾名獄卒撕爛了囚服,壓在了身下……
8
申勒然再來樓里的時候,婢子在替我上藥。
見人進來了,手一抖,險些把藥瓶給摔了。
他極少見我不施粉黛,素愁如揉碎了的紙團般的模樣。
「爺下了那麼重的手?」
我沒有力氣起身,心底里也實在無力。
只想著,今天對他不敬,被他一腳蹬死了,也就此干凈了。
他卻支開婢子,親自動手幫我施藥,輕輕地涂抹,最后還吹了一口涼氣。
「爺也伺候你一回了,別再耷拉著個臉。」
我撐著起身,攏起衣服,想看他,卻禁不住哭了出來。
「怎麼還委屈?」
申勒然竟慌亂地尋來了帕子,小心翼翼給我擦起眼淚來。
男人骨子確實是賤。
百般討好千般奉承不受用,冷怨著張臉倒勾起了柔腸愧意?
我定定地凝著他,想找出些不那麼畜生的優點來。
可微微一動,傷就疼,不免失笑。
我一身傷都是拜他所賜,不必掛牌接別的客也是拜他所賜。
摧殘與庇護都結在一身,他就是財主恩客,交易罷了,還能尋什麼?
申勒然見我笑了,莫名靦腆了幾分。
「又哭又笑的,難為你伺候了我那麼久,我竟沒發現你還有這一面。」
那夜,他竟沒動我,反而與我和衣而眠。
樓外的世事襲擾,我身旁總歸還有一人。
只是夜半,申勒然自言自語起來。
「拾憶,我認識的一個人對我說,『人非草木,孰能無情』。我當時就想到了你,俗話說婊子無情,你說是與不是?」
我恐他喜怒無常,又怕他是在試探,干脆閉目不答。
申勒然冷笑一聲。
「我和你也就只能尋著一時半會兒的開心,我估摸是魘著了,竟會問你。」
我也是魘著了,竟會想從這人身上尋得片刻暖意。
9
永歷二十年,剛入冬。
大內就亂了。
當了三十多年的太子率東宮十率,闖入宮門,意圖逼宮謀反。
老皇帝似乎早有準備,待到東宮一眾殺入皇城,禁軍立即禁閉住宮門。
太子一伙成了甕中之鱉。
不消半日,就被悉數殺盡。
東宮也趁亂,遭到了血洗。
太子妃與諸子葬身于火海之中。
老皇帝次日上朝,卻有御史冒死替廢太子喊冤。
言其若要造反,為何宮外毫無外援,先前又毫無預兆?
老皇帝閉目不理。
遂又有數名大臣進言,皆被杖斃于宮門之外。
這一場由宮變蔓延開的朝堂梳洗拉開了序幕。
其中被拿下的朝堂大員不知幾多。
作為廢太子妃昔日娘家的靖忠侯府一夜之間也悉數被捕。
聽聞禁軍拿人的當日,老侯爺稍稍表露不滿,便被一刀削掉了頭顱。
申家完了。
天塌下來了,終歸會砸死幾個墊背的倒霉蛋。
官兵涌入樓中,言明要捉拿謀逆亂黨時,林十娘就在我房中。
她把匆匆把一劑毒藥打開,叫我指尖沾藏了少許。
「真到萬不得已,你才好用。」
向來圓滑又涼薄的林十娘,嘴唇發白,哽咽得說不出話來。
她護不住我了,卻又掙扎著,不愿親手將我推出去。
我幻想過無數次,身份被揭穿后,被官兵宛如豬狗般拖回牢獄中的場景。
卻沒想到,這天真的來了,會是因為申勒然。
保命符成了催命符。
造化真弄人。
我推門下樓,對著搜查的官兵,揚聲道:「奴家在此處,大人不必麻煩了。」
帶隊的首領是個英武的年輕人,不消瞇眼上下打量我。
「你就是申勒然相好的姘頭,林拾憶?」
「正是奴家。」
首領不懷好意地笑了下。
「申勒然當真會挑,果真是藏起來的好貨色。隨我們走吧,你到了地方,可得和爺們好好聊聊,你與那謀逆叛臣有何交情……」
我笑意嫣然。
「大人,奴家此去多半是不能再回樓里了,求大人全了奴家最后一樁心愿。」
首領笑道:「你說,我聽著要如何成全?」
「不是難事,叫我向樓里的媽媽磕個頭,謝過媽媽這些年的教養之恩。」
首領像是聽見了稀罕事兒。
「難怪說,風塵中亦有重情之人。
磕吧,磕吧,也是大人我大義。」
我不由一笑,首領瞧了,心神一蕩。
待他側開了身,叫林十娘正對面瞧見了我。
我像十年前入樓一樣,朝她跪下磕頭,不多不少正好三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