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十娘身旁聚了許多樓里的姑娘,平素也不是與我有多交好,可眼底亦是閃著動容與悲戚。
待我走后,龜奴問林十娘:「今日可是要關門?」
林十娘擦干了眼淚,微抬起下巴。
「我女兒給樓里掙來的高義名聲,怎可浪費?
「今天樓里的生意接著做,明日我要滿長安都能聽說,我綺夢樓的妓子也是重情重義之人。」
10
我在天牢里見到了申勒然。
以前多威風凜凜的一個小侯爺,如今被折磨得瞧不出個人樣。
他的左腿被打斷了又接回去,打斷了又接回去,反復多次,已經沒有接回去的必要了。
右手手指被截斷了三根,只剩下小拇指、無名指。
臉,腫得快要裂開的南瓜……
要不是他身上穿著常見的衣衫,我真的認不出這囚徒是申勒然。
我攀著柵欄,蹲下身,輕聲喚他。
「申勒然?」
他才有了一絲反應,充血的雙眼瞪向我,卻又很快閉上了。
我身后的軍爺恭維道:「項爺使的好手段,人都爛成泥了,還能活著。」
行刑的獄卒狠笑說:「上頭有命令,需要好好伺候,但絕對不能叫他死了,反正玩殘了也不會怪罪……」
我不由打了個寒戰。
他都這般,我還能利索地死去?
身后的腳步聲朝我走來,下一刻就該碰到我了,我剛要把指尖的毒含入口中……
「你,不許碰她!」
一個熟悉又稚嫩的女聲宛如天籟乍響。
她又急又惱地快步朝我走來,用力地推開了一臉淫笑著的獄卒。
幾名侍衛聚她的身側,嚴聲呵斥:「公主到訪,爾等速速退下。」
我又驚又愕,凝著還做女扮男裝打扮的公主,說不出話來。
公主見到了申勒然的慘狀,心如刀絞,撲簌簌地落下眼淚。
「勒然,原來韋姐姐死了,他們都瞞著我。連大兄(太子)全家也沒了,如今連你也……
「我要怎麼做,才能救你們……」
11
七公主是當今陛下是過了知天命之年才誕下的,一出生便是千嬌百寵。
唯恐她養不大,老皇帝特令欽天監于朝天樓長供明燈祈福護佑。
待她豆蔻之年,其余公主皆已離世,她在后宮中的寵幸,更是冠絕皇帝諸女。
便也只有她,敢在老皇帝震怒之下,還闖入天牢帶走罪臣申勒然。
公主將我與申勒然安置在申康坊附近極為隱蔽的一處別院。
別院占地不小,亭臺樓閣,曲徑通幽。
更是引了活水造池,搬了塊假山造景。
我沈家還未倒之時,家中園林還稍遜好幾分雅致精巧。
也對。
靖忠侯府也有三代經營,即便是獲罪落難,也真能有公主如大羅神仙下凡相助。
我本以為,不必死已是萬幸。
可公主竟要留下我,照拂申勒然。
她見我遲疑。
「你不是他的女票,哦,是……相好?他如今這樣了,當然由你來照顧。」
我柔柔朝她施了一禮。
「奴此等身份,怎配伺候靖忠侯的小侯爺?」
笑死。
我方才經歷的驚險算什麼?
和一介罪臣扯上關系,是想等著被作踐著死嗎?
她比我還詫異。
「你怎和傳說中的不一樣?
「他們不是說你挺重情義的嗎?
「難道,你們不是真心相愛?
「因他落難了,你還趕到牢中與他同生共死?」
焉知這坊間已將我與申勒然傳什麼鬼的患難真情?
可公主這等良機就在眼前,今日不替自己搏一搏,明日怕是后悔都來不及了。
我登時跪了下來,無比鄭重道:
「奴家愿意伺候申小侯爺。
「哪怕他今生再不能行,奴家也愿攙扶在旁伴他左右。
「哪怕他今生再不能提筆,奴家也愿為他寫書畫畫。
「只要有奴家在一日,便不會離開小侯爺。
「可是……可是……」
公主愣怔了一下:「可是啥可是?」
「可奴家的身契還在綺夢樓中,是賤籍,終是不得自由……」
公主定定地審視著我,仿佛想在我臉上捕捉到什麼破綻。
可轉身,也是一嘆。
「我和你較真又有何用?無論如何,如今申勒然也只有你了,他全家……已經沒了。
「本宮從前有很多朋友。可變天之際,本宮誰也沒能保住。
「你不必當作陪他同生共死,只當是幫本宮一個忙,救回這個朋友所剩無幾的求生欲,可好?」
良言一句三冬暖。
我已經很久沒聽過這樣的話,叩頭跪拜都顯得誠心了幾分。
「公主言說幫忙二字實在折煞奴家,奴家不敢不領,只求公主吩咐。」
公主搖頭,伸手托住我行禮的動作。
「別再對我跪了,你要是真救回申勒然,我再給你……工錢?」
話說得再滿,還不如銀子。
我從未見過像七公主般天真悲憫又不失洞察人心的「貴人」。
于是,謝恩應下了這份——差事。
12
申勒然再度醒來時,先掙扎著掀被去看自己的雙腿。
接著發現,自己的右手手指僅剩下兩根。
他震驚不已,霍地躺了回去,顫抖的雙手去摸索自己空空如也的左腳……
哀號聲響徹屋內,像是一頭無能又悲哀的怪獸。
我在門外聽著,不敢進去。
被包身的兩年,我是怕他多過于敬他的。
待他發作完了,我才進屋內收拾。
申勒然見了我,青白面容頹然中又抱著一份希冀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