睡夢間,我聽聞有人在喊娘。
是個小女孩,即將被換出牢房的時候。
林十娘一開始并不是想救我,而是想救爹爹嫡出的女兒,我的三姐姐。
可是嫡母搶先一步讓她自盡了。
上吊那麼多人,三姐姐是第一個將頭伸進腰帶的。
若是她們泉下知道,我活成了這個鬼樣子,必然是要笑話我的。
可是小娘還是要我活下來。
她囑咐過我的:「但凡有條活路,你就活。橫豎命在你自己手里,可是死了,命就不在了……」
存者且偷生,死者長已矣。
娘。
我是時候該換個活法了。
直到第二日開了門,我才發現申勒然一直坐守在門外,腿傷處又沁出了血。
他虛弱又痛苦地看著我。
「求你,留下他/她……」
我沒有答應。
「留不留得下,要看天意。」
我們都選擇了妥協。
一來這胎不一定坐得住。
二來即便我存心落胎,可也沒把握落了后,我還能活下來。
既然是天公爺非要讓這個孩子托生,那便看他/她的造化。
我懷孕初期,渾身難受。
稍加動彈,便是吐個沒完。
有次,申勒然想靠近照看我,我下意識地將手舉起擋。
我縮得極小心。
申勒然卻深愣住了。
我倆對視,相顧無言。
半晌后,他才恍然道:「我從前……是什麼樣的畜生?難怪你會如此怕我。」
我沒搭理他。
若非他家的案子牽連到了我,我又怎麼會和他再有瓜葛。
僥幸案子當真沒有連累到我,可我懷了他的孩子,這多半要落胎,橫豎也要受罪,性命也是堪憂。
思及如此,我瞪向他越發仇恨,可是不知怎地,莫名還是哭。
「我知你委屈,你別哭,今后我……會對你好。
」
他的手剛要觸碰我,我立馬打掉。
「孩子生下來,我就走,你別想有什麼今后!」
申勒然對著我第一次流露出了惶恐與受傷。
可我還是恨啊。
「從前你是金尊玉貴的小侯爺,我一個妓子有何資格替你生子?
「今日你也不過是一文不值的殘疾,我若不是奉公主之命留在此處,怎會愿替你生子?
「我們之間半點情誼都沒有,你妄想說什麼今后!
「被你包身這兩年,動輒打罵輕則試探,稍有不慎你便是殺了我,衙門也不敢尋你一句不是。申勒然,你有當我是個人嗎?誰要與你有什麼今后?」
15
永歷二十一年,元旦前夕。
年關將至,小別院并無年節布置。
平日負責做飯的廚娘告了假,廚房諸多事宜還需我親自動手。
崔暉再來時,我將他請入屋內。
他見到申勒然能拄杖行走,笑出了幾分詫異與欣喜。
「小侯爺,您可算活過來了。」
申勒然神色一變,崔暉立刻改口。
「申公子,是我不是,一時口誤。」
申勒然淡然。
「從前你在七公主身旁當差,是我對你多有不敬,近日承蒙你不棄照拂,我又豈敢責怪?」
呵。
原來他是風光無限的小侯爺,驕傲跋扈,怎會懂得禮賢下士。
想必明中暗里得罪的人不在少數。
如今,他的罪名雖然被饒恕,可到底是受公主接濟,這等奉養豈會長遠?
他對崔暉說,他如今身殘,可到底在朝堂官場中行走多年,比尋常士子到底有幾分獨到之處,想擇一良主投效之。
崔暉說什麼都不答應。
「公主好不容易才把你撈出來,你何必再回去蹚朝堂那攤子渾水?
「新黨、舊黨對峙多年,趙王、齊王、晉王哪個是好相與的?
「和廢太子相關的衛國公府韋家,還有你靖忠侯府,幾家有好下場……
「申公子,你聽我一句勸吧,別再想報仇的事情了。」
申勒然感慨道:
「我家一直獨善其身,并未參與新舊兩黨黨爭,卻與前太子落得如此下場。
「可如今,我已并非為了報仇,而是為了謀生……」
「廢太子支持新政,令長姐又是昔日太子妃,在外人看來東宮與靖忠侯府便是一體。老侯爺手掌北面兵權,四鎮節度使王世忠調兵行事也需顧及他老人家……」
他們還說了什麼。
我轉身去了小廚房,端回來兩碗糖丸。
因是記得申勒然不愛甜食,于是他那碗只盛得少許。
崔暉對我的稱呼也從「林娘子」變成了「嫂夫人」。
糖元寶吃沒幾口。
崔暉便尋借口先走了。
申勒然瞧著崔暉那一碗,酸澀道:「他吃了幾口的,都比我的多。」
「愛吃不吃,不吃我拿走。」
申勒然護著自己的。
「誰說我不吃的。」
待咬到我特意夾了料兒的,頓時被辣出了眼淚鼻涕。
「好你個林娘子,使詐啊!」
呵。
在我手底下過活,哪能叫你得意。
16
自那天起,申勒然開始用左手練習提筆寫字。
冬日濃墨化不開,浪費紙張過多,怕我責備。
索性在雪地里,提著根樹枝,寫了推,推了寫,倒也省事兒。
我閑來在窗下做針線,一抬眸,卻見他在雪地里安靜地凝著我笑。
別苑圍墻外有孩童投擲鞭炮的嬉笑。
四下竟有了幾分歲月靜好。
這個年關,我是和他一塊過了。
靜默了陣兒。
申勒然貌似隨口問的。
「拾憶,可還有小字?」
小字?
沈家世代簪纓。
我父多年科舉不中,平日只喜好附庸風雅,是拈花弄月飲酒作詩的個中好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