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你助我脫賤籍,出風塵苦海。我替你生一女,也算延綿后代。這很公平……」
申勒然不愿。
「這不是交易,是何公平?」
我出身綺夢樓,從我們相識開始,就是一場混淆了皮肉與情感的交易。
既然是交易,自然討得公平。
之后,申勒然和公主討要了平康坊中我們居住過的小別院,把我遷了過去。
或許是想我睹物思情,會喚回我的溫順與不舍。
我同意遷居,還帶走了公主府的許多藏書。
我的女兒不隨我一起,和乳母一同留在了申勒然的家宅。
有一日,公主微服出訪,到我的這座別院來做客。
我給她遞上了我釀的水酒,又奏上了一曲琵琶。
公主瞇著眼睛,笑道:「拾憶娘子果然是個妙人,我是個女子,也喜歡這般款待。」
我出身自平康三曲,如何也學過一些技藝傍身,只是實在難登大雅之堂。
公主向來不拘身份,對我說了許多話。
「那群朝臣想到對付我的方式也簡單直接,他們要我嫁人。
「我說要守孝,他們引經據典,說什麼嫁人也是遵循孝道。
「我拿國孝出來擋著,再一個個戳破老臣子們家里,在國喪期間娶親、納妾、生子生女的一大堆違制之事。父皇看了都震怒了,當即杖責了幾個,下獄了幾個,這才安靜了。
「可這不是長久之計,我不想嫁人,可目前最好的辦法,就是向父皇奏請入道。
「崔暉死時,我覺得人世間最痛莫過于此。可當我一步步觸及權柄,卻被諸多的人、諸多的事兒、諸多的規矩,力勸束縛。他們要我乖乖回到一個女子應該循規蹈矩的位置上時,我方覺得這才是世間最痛!」
……
我靜靜地凝聽,甚至不敢有多余的動作。
我不明白,為何公主可以在我面前毫不顧忌地說出這些?
公主盈盈一笑,仿佛看出了我所想。
「是不是奇怪,我為何會在你面前說這些?
「因為,我們都是女子,且是這個世道所不容許卻又確實做下越矩之事的女子。
「我是公主,還是整個帝國最受寵的萬年公主!可我弄權參政,那些臣子不許!
「你是妓子,明明是世道逼迫你至此,可世道還是將你視作低等異類,非要你充當逗人取樂的玩意兒才能茍活。」
我震驚又感激地看向公主。
「你還記得我們初次見面?我是要青樓遣散了你們這些姑娘。其實我是真的想救你們,可我發現,最是不敢最是抗拒的,反而是你們!
「你們或許不是不愿,而是這個世道根本沒讓你們有別的路可走。我在想失敗的原因,是因為思想,也是因為教育。我從變法里看到了希望,或許我這個身份可以救上一救。
「可變革之路,太難了。
「我從前相信的親情恩義,頃刻間就可以蕩然無存。
「父皇是年邁,可他并不昏聵。
「他崇尚帝王心術,太子推崇新政,觸及了皇家與功臣集團的利益,更挑戰到他的權威,所以東宮必須死。
「趙王謀反,除了受杜家的挑唆,更是因為他是真的愚蠢。
「趙地之地的災情,他以為他收買了杜恭就能隱瞞得住。
「北面四鎮節度使王世忠是皇后娘娘的族親,更有那麼多世家勛貴,他怎麼就那麼自信可以瞞天過海?
「最后,他覺得自己橫豎都要死,干脆帶兵殺入皇城,只求能轟轟烈烈一回,叫父皇對他刮目相看,實在是又蠢又壞!
「有這兩位兄長的例子在前頭,齊王、晉王還是要爭。
「那麼,是不是我也有本事爭上一爭?」
我匍匐跪地,朝公主行個大禮。
公主伸手托住我行禮的動作,說了一句似曾相識的話。
「別再對我跪了。我實在是個不守規矩的人,需要你作為這個時代不那麼恪守規矩的女子,在我身側時刻提醒我,世道在你身上都鑄就了什麼,那我的骨子里那些反抗與叛逆便是有價值的。」
27
公主將我帶回了公主府,做了九品校書一職。
雖然朝廷并不允許女子為官,可是公主家臣可以游離于禮法之外。
申勒然倒是意外又欣喜。
等到我休沐時,抱著女兒守著要我團聚。
我心底對著女兒還有一處柔軟,女兒在我懷中也是笑得口水直流。
申勒然和我商量。
「無媒無聘不成體統,我們尋個好日子,辦了正經婚事,可好?」
我如今已是校書郎,到底有份差事與俸祿。
總算是有一份自食其力的盼頭。
作何還要與他成親?
申勒然仍在勸:「只是成親,今后你仍可在公主府供職,我不再攔你,可你不能叫女兒沒名分。」
但他已經做不了我的主,我反過來勸他:
「待你今后娶了正經娘子,離難是嫡是庶,你自有辦法。我信你不會讓女兒受委屈,只盼你莫要再來糾纏我。」
申勒然氣憤卻也無奈。
女兒他自會尋人妥帖照顧,而他也有自己的世仇要報,自己的功名要立。
此后三年,我一直跟隨在公主身側,成了名滿京城的女官鄒大家。
可見我的人多了,自然也被人認出,我曾是平康坊綺夢樓的名妓林拾憶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