起初,對我非議者甚多。
漸漸地,人們發現公主府的家臣大多出身不佳,除了青樓出身的妓子,有被大赦豁免的諸多罪臣,有低階寒門的不第學子,有空有才名的商人之子,有被官府通緝的江湖游俠,更有采花惡名的假僧等等,竟是些烏合之眾。
其雖奉旨入道,可公主府的諸多待遇遠勝眾親王,可謂是恩寵逾制,貴盛無雙。
更尤其有公主大肆豢養面首,與朝臣通奸的流言傳出。
那三年里,萬年公主的名聲幾乎成了驕奢淫逸的代名詞。
老皇帝更加年邁了。
可他既不在乎公主的胡作非為,也沒有在齊王與晉王之中甄選出繼承人來。
畢竟新黨擁護者是個女子,還是貪圖享樂、醉心百工、心無大志的公主,有何懼?
齊王太直,晉王太鈍,這兩個兒子還是不夠鋒利,不能恰到好處制衡世家百官,不能游刃有余地縱橫捭闔……
所以,還得是自己,自己才能坐得穩皇帝寶座,自己才是毋庸置疑的真命天子。
老皇帝做著天下太平的美夢,可底下到底有人忍受不了。
左相杜恭雖為百官之首,可這些年被新黨幾名中流砥柱連番打擊。
他本有意要在兩個親王間扶持出下一任儲君。
可老皇帝的態度可有可無,對待萬年公主都比兩位親王要寬泛榮寵。
特別是在三年后的今天,天下糧食大豐。
新黨原本在趙地之地實驗的耕作與稅收初見成效,一時風頭無兩。
杜家為首的舊黨,實在隱忍不下,開始暗中分作兩派,各自支持起齊王與晉王。
杜黨一派,開始有了分崩之兆。
28
永歷二十四年,初冬。
申勒然從北面回來述職時,公主正在殿內觀歌舞。
侍女來報,我先出門去見他。
數月不見。
他臉上長了一圈大胡子,臉也黢黑,倒是眼睛如點墨般漆亮。
我下意識去看他的左腳,見他站立魁梧自然,便也放心了些許。
「我聽聞現在公主府內都喚你為鄒大家,那我是否要向你行禮?」
我搖頭。
「等歌舞散了,你再進去。」
轉身剛想走,申勒然叫住我,朝我伸出掌心上的一只精美的鏤空花紋梳篦。
「贈你的禮物。
「縱然做不成夫妻,到底還有幾年舊情,莫要拒絕。」
我自是不肯收。
「昔日送禮還會用匣子贈一副全套的,如今只剩下一件?」
申勒然一怔,窘迫地撓了撓自己的胡子。
我不禁失笑。
「樂聲已歇,公主這會兒應得空,你去吧。」
等到申勒然述職完畢,我抱著女兒在廊下等他。
女兒與他數月未相見,眼見一個黑臉大胡子伸手要抱她,登時嚇得不輕。
「阿娘,離難怕。」
申勒然挺不是滋味。
夜間我哄完女兒睡著。
申勒然在外間放下了假肢,見我疲倦道:
「入冬以來,北面突厥已有數次滋擾,四鎮節度使王世忠向朝廷請兵,陛下讓齊王調兵前去支援。按理來說,晉王的封地距北面支援更為便捷,可陛下還是派了齊王。
「齊王耿直卻急躁,去到北面估計也會催促出兵,速戰速決。
「如此一來,公主的計謀也快要成了。」
我默默頷首,正想離開。
申勒然忽然道,「留下來吧。當初我確實輕賤過你,我也知道你是覺得我娶了你,他朝富貴必然后悔。
可這些年我一直未曾娶妻,你應該也明白,我是誠心改之,也是在等著你……」
事情過去多年,其實我早已不那麼怨懟他。
只是,少時的經歷叫我明白,成婚后多是身不由己。
于是,我問他:「你知道我的身世?」
申勒然尷尬點頭,道:「你莫惱,大概查過。你出身吳興沈氏,祖父與伯父都曾京官,后來因被人揭發一樁洛陽要案,闔族被處以重罪……」
我和他談起了多年前的悲劇。
沈家究竟所犯何事,我并不清楚。
令我寒心的是,禍及妻兒的生父在返回長安后,仍舊續了一門親事。
在流放這些年,還生了個私生子。
林十娘倒是曾在街上見過他,可他早已記不得何人是林十娘。
「我這一輩子不算長,看到的也不全是殘缺不堪,世上縱然真有美滿夫妻,可我到底看透了女子要系在男子身上一輩子的悲哀。
「申勒然,當初與你一起,確有我的假意奉承,畢竟我是改名換姓的妓子,你是百里挑一的顯赫貴人。
「可到如今,我需和你說清,我心中確有過你,可也不愿再有你。若是將命系在你身上,是我怕我有朝一日會后悔。」
申勒然驀然道:「哪怕,我心底有你?真心想與你長相廝守?」
長相廝守?
我心底不由一陷,可還是緩緩地搖了搖頭。
「我已經不想……從一間院子再被關到另一間院子里了。」
申勒然緊握住拳頭。
「拾憶,你真是狠心。比起你一生都不肯原諒還要狠的是,你告訴我,此一生你都不愿再接納我。」
29
永歷二十四年,十一月。
前往北境支援的齊王,因受不了突厥挑釁,急于建功,開關門親自追擊突厥騎軍。
哪承想中了調虎離山。
齊王被俘,突厥人裝作齊王軍隊回關,聯合內應,一舉突破了關隘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