這想法曾在我的腦海中一閃而過,可卻因太過驚世駭俗,被我按在思緒深處,再不曾提起。
皇帝一到,蔣鶴鳴就像是見了貓的耗子一般,閑談了幾句就溜走了。
剩下我和皇帝坐在鋪子里。
鋪子周圍被護衛攔住,無人敢靠近。
兩兩相對,俱是無言。
好半天,我才想起來該行禮,于是手忙腳亂地跪下:
「民女參見陛下。」
「誒誒誒,行了行了!」皇帝連忙把我扶起來,「咱倆之間,沒有這麼多虛禮。」
他扶我坐下,也不寒暄,徑直問道:
「朕今日來找你,是有一件要緊事要問。」
「宋珠,你可知前朝的宋太傅?」
宋太傅……
「宋太傅是先帝帝師,放眼天下,無人不知。」我的語氣艱澀。
「是,」皇帝嘆了口氣,「可就算是帝師又如何?十五年前,劉家勢大,捏造了宋太傅通敵賣國的假證據,硬是逼得宋太傅家破人亡。」
「宋家男丁皆抄斬,女子無論大小,一律充為娼妓。」
「朕一早便知曉,你的母親曾是宋夫人的貼身侍女。到年歲后,便被放了身契,又賜了金銀田契,送她出嫁。」
「宋夫人對你母親有救命之恩,你母親感念宋夫人恩義,改姓宋。你生父早逝,母親又和夫家恩斷義絕,便改了你姓宋,取名宋珠。」
「……是,」我垂下頭,「陛下查得一清二楚。」
「那麼你呢?」皇帝又問,「你是宋珠?還是宋瀾聲?」
十二、
宋瀾聲。
這三個字聽得我一陣恍惚。
近十年來,再也無人喚過我這個名字。
只是依ŧùṱũ稀的記憶間,父親母親曾經溫柔叫我一句:「瀾聲。」
宋家詩書傳家,我是最小的女孩。上有兄姐,對我多加寵愛。
父親也有姬妾,可母親寬厚,后宅和睦,從不見勾心斗角。
直到七歲那年,宋家塌天大禍,男子抄斬,女子充為軍妓。
宋家的女眷都被關在詔獄深處,等候發落。
暗無天日的監牢里,母親抱著我,縮在角落。
「瀾聲不怕,」她摸著我的頭發,明明聲音打顫,卻還是硬作堅強,「娘一定會保護好你的。」
「夫人?夫人!」
一聲輕呼打破了這片寧靜。
「婉娘?!」母親連忙沖到欄桿邊,淚水瞬間流了滿臉,「你怎麼來這了?快回去!宋家沒救了,不能連累你!」
「夫人對我有大恩,何談連累不連累的。」婉娘擺擺手。
她給我們帶來了食盒,里面的飯菜溫熱精致。
我當時年紀小,又在獄中受了不少苦,抱著桂花糖糕大快朵頤。
看著母親憔悴的面容,婉娘心疼地握住母親的手,「夫人,你金尊玉貴的,如何能受這種苦啊!」
母親慘然一笑,「我和官人夫妻一體,官人去了,我又豈能獨活。」
「只可惜我的瀾聲,她還那麼小……」
說著,她失聲痛哭。
「夫人別怕,」婉娘咬咬牙,像是下定了決心,「我有辦法,一定能救小姐出去。」
上路前夕,我又一次在詔獄里見到了婉娘。
她的懷里,抱著一位和我年歲相仿的女孩。
女孩昏沉睡去,嘴角還帶著笑意。
像是正在作一個長長的美夢。
「這是我的親生女兒,名叫宋珠。」婉娘依依不舍地拂了拂女孩的鬢發。拂著拂著,她眼眶一紅,發了狠,直接把人從欄桿之間送了進來。
母親大驚:「婉娘?你這是做什麼!」
婉娘卻異常冷靜:「夫人對我有救命之恩,婉娘無以為報。我思來想去,唯有用我的親生女兒把小姐換出來,以此報恩。
」
「詔獄守備森嚴,進出都要搜身。剛剛門口的守衛知道進來了兩人,不可能放出去三個人。」
「那也不能讓你的親生女兒替瀾聲受過!」母親搖頭。我也抱著母親,不住搖頭。
人立足世間,活,就要堂堂正正地活。我受苦是我的命數,怎麼能讓人替我受苦呢?
「夫人別想了,再不換,等一會驚動了守備,我們誰都走不了!」
母親看了看宋珠,又看了看我,一咬牙,竟真的把我往外推。
我嚇得哇哇大哭:「母親!我不去!我死也要和母親死在一起!」
可我還沒哭幾句,后腦勺就傳來一陣劇痛。
視線的最后,是婉娘發紅的雙眼。
等第二日我醒來,發配宋家女眷的車馬早就出了城門。
再也追不上了。
十三、
明面上,我叫婉娘「娘」,婉娘喚我「珠珠」。
私底下,婉娘讓我叫她「婉娘」,叫我「小姐」。
充為軍妓的罪臣家眷,過了風頭后,能使銀子把人贖出來。
婉娘拼了命地賣餛飩,賣了一碗又一碗,終于攢夠了銀子。
她帶著銀子,找了關系,想要把母親和宋珠贖回來。
可她興高采烈地去,卻失魂落魄地回來了。
宋珠早在隨軍的路上,就因為奔波勞累而死。
母親剛到軍營,就不堪受辱,自盡而亡。
婉娘回家后,發了好一頓燒。
醒來之后,卻像是沒事人一樣。
可我慢慢發現,她的神智有些不清了。
她開始分不清我和宋珠了。
雷雨夜,她抱著我,溫言安慰:「珠珠別怕,娘在呢。」
我縮在她的懷里,悶不作聲。
婉娘又認錯了。宋珠怕打雷,我不怕。
可有的時候,她又很清醒。
「小姐,你不知道,夫人當年在山匪手里救了我的命啊!」
婉娘對著我念叨,「我當時就想,我這輩子當牛做馬,也要報答她的恩情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