「她終于忍不住,張開啞了半生的嘴,對父皇說了句話。
「到了陰曹地府,你可莫要忘了,你們楚氏,就是死在這句話之下。
「我想,這也未嘗不是一段佳話,你說呢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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我離開天牢,來到一處宅邸,對此間主人講了今日之事。
那人對我笑道:
「你同他說這個,簡直和對牛彈琴無異了。
「他自小便目下無塵,哪里看得見他那夜夜睜眼捱到天明的姑母?」
此人青裙如柳,手中還捧著一卷書,說不出的清秀文雅。
正是楚家的嫡小姐,楚榭的堂妹,曾經的七皇子妃,楚棲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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當年楚棲在京城施粥,身邊仆從眾多,卻被人牙子擄走。
我和楚棲被扔在下等船艙里,她身體不好,多次生病,差點沒扛過去。
我惦記著吃過她一碗粥的恩德,又在流民乞丐堆里學過些藥理醫術,便出手幫了她幾次。
她昏沉醒來,見我施救,苦澀道:
「萍水相逢的生人救我,我至親的姐妹卻害我。」
我答道:
「你衣飾華貴,出身不凡,若是你家人來尋你,見你死了,這一船人想必都難活。
「我哪里是在救你?不過救自己罷了。」
楚棲問我:「你讀過書?還認得我身上的布料?你姓甚名誰,是哪家的姊妹?」
我搖頭不語。
她見我不說話,也不追問,只看著外面江水嘆氣。
「其實,若是她想要這門婚事,我決計不會不給,何必要走到這步?」
我隨口道:
「興許她就是恨你這樣的做派呢。從你手里搶來的,想必是比你拱手讓來的要香甜。」
「可為何,女兒家之間便要爭搶呢?」
楚棲郁郁道:
「二人同心,其利斷金。同心之言,其臭如蘭。
「我爹納了外室,我叔父會替他遮掩。有兵士看中了將軍的姬妾,將軍慨然一笑,便把姬妾拱手讓人,成就一段『大丈夫』間的美談。
「為何男子能這般,女子卻不能?是我們生來就不能齊心嗎?」
我奇怪看向她:
「你為何會如此想?」
楚棲低聲道:
「你就當我書讀多了,迷了神智吧。
「我爹我娘已經算頂頂疼愛我的長輩,可我只能分得一份嫁妝,家業祖產同我全無干系。
「連旁支的兄弟都能在朝堂做官,我卻不能。
「我將這話說與妹妹聽,她轉頭就向父親告狀,令我得了一頓訓斥。
「我不明白,女子和男子生來有異,為何連秉性也多有不如?
「若我們姐妹能聯手,一同向家里要官要產業,是否境況會有所不同呢?」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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「……你的確是讀書讀傻了腦子。」
我掐死一只衣袖上的蟲子,漫不經心道:
「你金尊玉貴,應是不知道,民間窮苦百姓也常說,為何士大夫之間官官相護,百姓卻無法齊心。為何富戶之間能擰成一股,貧家之間卻無法齊心。
「可縱觀歷朝歷代,有的開國皇帝是更夫出身,有的皇帝是農戶出身,有的皇帝是后妃出身。鄉里賢德之人被舉薦做官比比皆是。可見窮富、官民皆能互相轉化,本身秉性并無不同。女子和男子之間亦是如此,何來『天生的差異』?」
「既無差異,那為何百姓不能齊心?為何貧家不能齊心?為何女子不能齊心?」
楚棲雙目湛湛,急聲問我。
我想了想,回道:
「我聽說,馬能日行百里,養馬人有鞭子和繩索。一兩匹馬未必能戰勝養馬人,幾十匹必然是能的。
可一個人奴役幾十匹馬,卻不會被馬踩死。為何?
「養馬人生來就有繼承自長輩的財富,手中又有許多馬匹,足以給馬提供許多好處。馬兒手中的財富卻只有自己。它們供養自己吃草料尚且不夠,更別說幫助其他馬匹了。
「也即是說,馬兒依靠養馬人才能得利,與馬交好卻得不到多少好處。
「當馬兒聚眾鬧事時,往往只想多要些草料作為辛勞報酬。幾口草料對每匹馬來說并不豐厚,可對于養馬人來說,每匹馬都多吃些草料,許多馬的草料加起來,便是一大筆錢財。
「所以在馬心中,幾口草料的事,不成便不成了,養馬人卻能為了這一大筆錢財拼命。這是兩者決心之間的差異。
「其他的養馬人怕自己手下的馬學著造反,使自己損失大筆錢財,也會拼了性命去幫這個養馬人。他們之間能靠著情財往來結成朋黨,馬匹之間卻不能。
「為了省下這一大筆草料錢,養馬人便有決心去收買其中幾匹馬。哪怕許諾豐厚報償,比起妥協要損失的大筆錢財來說也微不足道。可對于這幾匹馬來說,己身比預期中已經獲利更多,還有什麼必要爭下去呢?
「除了收買,養馬人或許還會用暴烈的手段報復其中出頭的馬匹。為了幾口草料就有損性命,對馬來說十分不值當。被恐嚇的馬權衡利弊,自然也會叛變,轉而出賣或攻擊原先的同伴。
「當這些馬因為威逼利誘叛變后,剩下的馬往往會失去斗志,也不再嘶鳴要求自己本就該得到的草料。
于是馬又一次沒能踩死養馬人,繼續過著奴隸的日子。這就是天地間一次次重演的事情啊!」
楚棲怔然片刻,口中喃喃: