可若說他惡,他下獄后還留了解藥給我,還讓駱儀璋送我走。我來到帝京不過一年多光景,已見識了許多我無法完全明白的事。同一個人可以每一面都不同,每一面都紛雜,每一面都叫我捉摸不透。
終究,我也沒能回答這個問題。
甚或我想,我本就不該太在意。顧云亭為了達成目的可以不問我究竟姓甚名誰,那我為了達成目的,也可以不問他究竟是好是壞。
如果這是在達官顯貴當中周旋的生存法則,那我想,我學會了。
12.
雖然顧云亭進不了宮,但駱儀璋還能。兒子探望父皇,再正當不過。他進了宮一趟后回來,帶來了皇上病情的確切消息。
皇上重病臥榻,連起身都難,眼下全憑藥吊著命,最多不過半年的光景了。
不過更意外的是,他帶來了陸凝眉傳出來的消息。
她捎出來的條子上寫,皇上已有意立駱儀璟為儲,她想干預但不能,讓我們盡快想辦法。
駱儀璋把條子扔進炭火盆,看著跳躍的火苗若有所思,不知道在想些什麼。半晌,他突然開口。
「我們需要宮里的消息,但是我頻繁進宮,駱儀璟和江霧必然生疑,柔嬪娘娘又沒法兒繞過江霧的耳目主動遞消息出來。」
我似乎預見了他接下來要說什麼。
果不其然,他頓了頓,繼續說:「若有個人從中牽線是最好的。這人得是我們信得過的人,還要機靈。」
我在心底嘆息一聲。
「你愿意進宮嗎?若你愿意,我在宮中也有些門路,能將你送到柔嬪娘娘宮里做宮女。」
我不愿意,我一點都不愿意。
可我沒有選擇的余地。
「就算我愿意,我也是不能去的。」
「為什麼?」
「我這張臉。」我指指自己,「駱儀璟和江霧都認識我這張臉。江霧不是查過我麼?」
駱儀璋沉默地思考了一會兒,淡淡開口:「換張臉而已,在顧云亭那理應不是什麼難事。」
言盡于此,我便明白了,我進宮去做這個線人已成定局,駱儀璋根本就不是在征求我的意見,他只是告知我一聲而已。
人生已錯位成這種境況還不夠,竟然連臉都能換。
可能這就是人在其中身不由己,過去我的身份不是自己,現在連這張臉,我也不得不舍棄。
13.
錦衣衛有一種易容秘術,只耗費一月時間,就能給我換一張新的臉,只是一旦換了臉,卻是再也換不回去的。
倘若大計未成我死在宮里,這世上還有誰知道我是我?
蘇紉秋這個名字大概就像炭火盆里的條子一樣,化為灰燼,風一吹,就散了。
在換臉開始之前,顧云亭給我畫了張像,這時我方知他還會畫畫。骨節分明的手指捻著畫筆,叫人恍惚間忘了那雙手也殺人。
我垂眸望著自己在他筆下成型,我覺得那畫上的我,比我自己要美,恬淡安靜又顧盼生姿,他畫技當真了得。
而我自己已然心死沒有光彩。
我像是死的,那畫上的我才像是活的。
畫畫好了,他展示給我看,我看著畫上那陌生又熟悉的我自己,只覺得不真實。
他問我:「像你麼?」
我點點頭,又搖搖頭:「形似,神不似。」
他沒說什麼,把畫好的畫收起來,一月后,我已然變了一副面孔。
看著鏡子里的我,我始終沒有實感。
非常普通的一張臉,說不上丑,只是無法叫人注視。如街市上隨處可見的女子,來往路過時,沒人會多看一眼。要在宮里保命必得謹慎行事不引人注目,所以注定了我只能長這樣。
駱儀璋通過他的門路將我送進了宮,塞進陸凝眉宮里當宮女。我垂著眸把茶水端給她時,她瞟了我一眼。
「瞧著眼生,新來的嗎?」
「是。」我恭恭敬敬地答了一句,「奴婢秋兒,今晨剛分來侍奉娘娘的。」
她抬眼多看了我幾眼:「聽你聲音,總覺得耳熟。」
我低著頭不說話,她又多問了兩句:「你本來姓什麼?有名字嗎?」
「賤名不值一提,奴婢本家姓蘇。」
她臉上有隱忍的震驚,但到底是在宮里待過的,情緒壓得極好,不著聲色地看了看其他侍奉的宮人,站起身:「本宮困了,你侍奉本宮午睡吧。」
我應了聲,扶她進內室。
內室里只有我們兩個人,她目光灼灼地盯著我,壓低聲音:「你名字叫什麼?」
我從那副恭順的奴才模樣里脫離出來,抬起頭:「蘇紉秋。」
她不可置信地看著我的臉,盯了半晌才問:「你如何變了一副模樣?」
「錦衣衛秘術。往后您若有話傳出,可交給我,我會轉給睿王。」
她看著我良久,一聲嘆息。
「值得嗎?」
值得嗎?
我也問過自己。
而最后我想出的答案是,很多事,最好不要去想值不值得。
14.
在陸凝眉身邊待了七八日,我漸漸覺察了不對。
這七八日來,皇上竟一次未召見過她。其他嬪妃輪流侍疾,從沒她的事。
我便問她,為何她不用去侍疾?
她笑容淡漠看不出情緒,反問我,你難道便沒瞧出來,我早已失寵了嗎?
我一怔。
是了。她是江霧送進宮的一枚棋子,但她想辦法撈出了江霧的死敵。